《复遇》 魏白/新春大队



我总遇见被雨淋湿的你



魏大勋在路边停车的时候,突然意识到这个夜晚很透明。


没有墨一样染下来的黑,那种似乎一张嘴就会染黑舌头的黑。

它是静谧的浅晶蓝色,地平线模糊又柔软,当你走到世界的尽头时,也许会发现世界被裹在一个巨大饱满的水冻里。


空气里流淌着的潮湿抚慰着魏大勋酸痛的瞳孔,他往外看,发现开始下雨了,每一线雨水都十分清晰。


他见过这种银针一样的雨,第一次见白敬亭的时候,这小孩穿一件有点宽大的淡灰T恤,脑袋上扣了顶牛仔蓝的棒球帽,迈着长腿,在雨里从马路那边窜到魏大勋身边。


魏大勋清楚地看到,雨在他的衣服上戳出了点点暗灰的水痕,然后慢慢晕汇在一起,变成肩膀右半边一朵巨大的乌云。


其实已经是秋天了,风有点要变化成冰凉刮刀的迹象。魏大勋昨晚提前把大衣翻找了出来,也查看过天气预报。狭窄的车站里,魏大勋左手撑黑伞,右手拿公文包,看着这个青年人跑近,站定,还没来得及渗进面料的雨滴下滚,顺着攀附在他乳白色小臂的青色血管往下滑,一滴,两滴,埋进覆苔屑的砖缝里。


白敬亭低头拍打衣服下摆和裤子,挂满钥匙的金属环套在中指上,被挥舞得哗哗作响。他抬头,不小心撞见魏大勋瞥来的目光。


后来白敬亭盘腿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,边笑边和和魏大勋说,我当时我心想这人装备可真够齐全的,下雨和降温都料到了,这不羞辱我缺心眼吗?说完他往旁边一歪,靠在肉柱一样的宽大扶手上,看着颠倒的魏大勋慢慢变低,拨正,和他偏成平行的角度——他蹲了下来,偏着头趴在沙发上,鼻尖几乎快抵住白敬亭的鼻尖。


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?魏大勋把声音落沉,脸上笑容也柔和,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,安宁地感受着白敬亭温热的呼吸。想起那种温度。因为这场雨。


魏大勋降下车窗,从怀里摸出烟盒和火机。他喜欢点火那一瞬间发出的声音,好像“叮”“冰”“星”这三个音被磨成细细的尘粒,不分彼此,借金属的颤动绽响出来。一瞬间,牙齿发痒。


他常常用牙齿磨白敬亭的耳朵,不用力,虚噙住,嘴唇微含。白敬亭骂他是狗,他就装作咬牙切齿,嘴角后咧,把两排紧闭在一起牙齿露出来,保准白敬亭一看就笑。这小孩一直就受不住逗,总是边笑边往后缩,生怕人家伸出胳膊在他身上乱摸挠痒。


烟抽完,碾灭扔进烟灰缸。他发动汽车,准备继续走夜路。雨突然变大,针变成豆,砸得车前变成一片模糊的色块。他又打开雨刷,看着雨刷左右摇摆,重复把水扫挤干净。雨很大时,他只剩这一扇窗。


隐隐的,魏大勋发现前方路边站着一个人,是个男人,身板笔直,穿浅色衣服,看不清面孔。魏大勋有些疑惑,特意放慢车速,想看清楚自己是不是疲劳驾驶引起了幻觉。可是越靠近雨越大,大到雨刷器似乎都变得匆忙起来,失去了机器的有条不紊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那一瞬间并没有害怕,而是停下了车,向后座地面寻探,捞起一把长伞握在手心,手指攥紧。


推开车门走进雨中,像游进水里。雨是掉下来的河。那个人依旧面容模糊,像是所有线条都消融在雨里。魏大勋走到离他七八步远就停了,他把雨伞放在地上,警惕地退后,钻回车门。踩下油门时,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在狂跳,他后怕地看向镜子,想象着如果镜子中空无一人时自己会有多么恐慌。


但他看到那个浅色衣服的青年移动了双腿,往前,再往前,像小动物的试探。他捡起了那把伞。脑海里嘭的一声,伞被打开,

魏大勋长吁一口气。


他有段时间喜欢看恐怖片,白敬亭裹着毯子陪他,两个人互相揶揄,说要看对方的糗相。结果总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向前探头,眉头紧皱,毯子从白敬亭的肩头滑落,电视屏幕里的光一闪,两个人就猛地回缩。

魏大勋搂住白敬亭的肩头,头递近,半认真半挑衅地问,小白,怕不怕,你怕不怕。

白敬亭说,这么小儿科你也怕?然后把毯子又扯上来,包得更加紧实,只露出半截脖子和脑袋。

出差时,魏大勋带走了白敬亭那条毯子。


雨变小,又减回那种清晰下坠的水线。魏大勋胸腔里突然泛起一种酸胀的痛,软软的,像塞进去一捧棉花。他回想起自己和白敬亭第一次分手。

即使他比白敬亭多活几年,也还是没办法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告别。


而白敬亭简直像个没怎么下过山的小妖怪,哪天顺着小路走出树林,看到”告别”这东西在山脚的城镇批量售卖。


他陷入沉默,沉默地收拾行李,沉默地坐在床上,弯着腰,两手相叠,眼睛看向手心粉色的纹线。


魏大勋有次喝醉酒后边哭边笑,靠在白敬亭的颈边说胡话,说自己其实知道自己并不聪明,所以才把恋爱谈得这么笨拙,像好朋友同居,像狗面对松鼠,像金鱼看着弹珠。

白敬亭说,不,我才是笨小孩。


两个笨小孩最后抱头大哭。准确地说是魏大勋嚎叫,白敬亭哭到肩膀发抖,牙齿咬着下唇,耳廓泛红。朋友唱完一首经典老歌,回头看他俩在ktv五颜六色的光里面目狰狞但紧紧相拥,有些厌弃地回头,又点了首千千阙歌。


魏大勋想着想着乐了起来,他想狂奔回家,在白敬亭的脸蛋上狠啄几口,直到白敬亭睡眼惺忪地醒过来,朝自己扔一个枕头然后大骂一声滚。然后魏大勋就会说,我们这么久没见了,我很想你。白敬亭慢慢睁开眼睛,还没有穿上日常的嘻嘻哈哈盔甲,有些委屈但很诚恳地说:对不起。他很想他。


原来很想一个人,立刻就可以见到。

柔情蜜意刚翻涌,一把寒刀刺下来。


他竟然看到白敬亭撑着伞站在路边,依旧衣着单薄,神色淡漠,眼睛眯了眯,似乎在辨别车里的人。

他停车,看见白敬亭手里的伞,心砰砰直跳。

那是刚刚自己放在路边的伞。


他真的有些怕了,白敬亭不会出现在这里,更不可能出现两次。可是他越这么想,越担心白敬亭的下落。电话打不通,周围没有民居,魏大勋额头冒汗,又看到“白敬亭“朝自己招手,他大喊:大勋,别丢下我一个人。


急刹车,车停了,魏大勋想,死就死吧。

他不可能放任白敬亭不管。白敬亭收伞,扑过来拍打车窗,要魏大勋开门。魏大勋照做。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脑海里演化得那么血腥残忍,白敬亭抱着伞钻进后座,把伞一丢,扑通一声倒在座椅上,歪着头呼呼大睡起来。


天渐渐亮了起来,一抹红出现在车窗里。魏大勋胆战心惊地听了一路呼吸。

走出田野,走出公路,回到渐渐有人出现的地方,街道上早餐摊已经开始张罗,隐隐能听到居民楼中量米接水的细碎声音。凌晨的一切就像一滴露水,轻到有些人可以继续沉睡,重到有些人必须早点起床准备承接。


魏大勋摇下车窗,遥遥喊道自己要三个包子。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,不知道因为是疲倦还是恐惧。老板说现在还没蒸好,您能等会儿吗。没理由拒绝,魏大勋干脆熄了火,在驾驶位坐好,他又一次悬心看向后视镜,发现后位空无一人。伞在。


他恨不得直接撞进电梯开门回家,对外扬扬手,取消了购买,又一次驱车而去。

老板走出店铺看天,跟丈夫说这两天天气真好,无风无雨。


白敬亭正在熟睡,安然无恙,全然没有察觉伴侣几乎是冲进了自己的房间,径直扑过来,压倒在他身上捧住他的脸。魏大勋仔细端详,五官还在,痣还在,还没被雨中的怪物偷走。


小白一伸手撑住他的脸颊,想把这梦中没有来的亲热推远一点。待他努力地微微睁眼,认清来人,乖顺地垂下了手。

你回来了。非常困倦,但声音真诚。我做了一个梦——我梦见外面下了大雨,我站在路边,有个人停下车,送给我一把伞。好像是你。所以后来我撑着伞站在原地,等你,但我说不出话,我太困了,


魏大勋摸到白敬亭发潮的衣角。

水洇出一片云。






感谢邀请和供歌

我抽到的是《菲林 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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