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

 突然上头的产物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,涉及金主包养,有炮灰第三人提及



 

下个月就跳楼。白敬亭恶狠狠地想。狗屁娱乐圈。

 

赶上横店下雪,女演员的睫毛像某种细叶植物的绒毛,细长浓密,能接住霜花。导演这时喊卡,止住她的一滴泪。白敬亭正在出神,他想起往事,失魂地应酬,答谢,恭维,打趣,如传真机往外吐纸,平白干涩。再回神,人已四散。他兀自合起伞,一撩青白色的袍摆,低头钻进胖厚的保姆车。

 

他演一个性情平庸的男人,与女主没有契合的精神,灵魂空泛,早晨喝豆浆吃油条,装模做样地看报,瞟过时兴的广告细框就算看罢,只顾爱慕,倾诉,本不应该为眨动的睫毛动神。

 

把座椅后撤,懒洋洋地后躺,搭脚。白敬亭用指头唰唰拨弄手机屏幕,想长死在暗褐红色的车厢里,再不动弹。助理和经纪人习以为常,嗑瓜子聊天,他偶尔凑一耳朵,听到助理说打算辞职回老家找个工作。然后呢,然后就好好过小日子呗。

 

不许去。白敬亭笑着怒斥,嘴唇撅翘,尾音消散。不许去,走了谁给我端茶送水。

助理杏眼一瞪,朝他呸一片瓜子皮:等我离职,就在微博上控诉你虐待工作人员,耍大牌。白敬亭微微侧身,不敢翻太过,怕压扁发套,他说,那倒好了,这辈子第一次上热搜,能冲到前二十不。

车里暖烘烘的,空调稳定运行,人类拒绝接腔。过了一分多钟,经纪人开始嘟囔,说后天好歹要踩红毯,去哪儿借一身西装。助理试探了七八个答案,都被否决。两个人愁容满面,边讨论边偷看白敬亭的后颈。白敬亭眉毛一扬,知道有个名字被嵌在她俩舌头上好几天了,就想挑个好天气往外扔呢。沈眉庄自己丢镯子自己找,他就是被派出去做白工的小太监。

 

他锁屏,又解开,反复几遍,脑袋痛,嗡嗡地痛。主动与金主断联的第九十七天,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。一开始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要被追杀的,像电影情节,或者小报轶闻,被砍掉十个手指头,从此变成被冷藏的机器猫。剑眉星目的机器猫。谁知道仨星期过去,这老板陌生地像从没摸过白敬亭屁股一样,一次也没联系过他。

 

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从十八线小演员到上位进组,再到下位,衣服车子房子灰飞烟灭,像他们几个在庙前烧了一趟纸钱。如今他这个角色还在,已经是少东家手下留情。经纪人犹豫半天,终于决定发问,她很留情面地低声:你俩到底怎么了,难道魏先生有什么不能为常人所接受的癖好。助理顿时想到绳索和地下牢笼,上目线抬高,眼珠子快要拱出来。白敬亭不耐烦,哪有人愿意被打听床上三件套的,奈何这都是交好的自己人,许多年,有情谊,又跟着他吃苦头。他硬着头皮回,没有的事儿,一切正常,正常过头。

 

那就是你,你狮子大开口?

白敬亭发硬的头皮变成了瓦片,快要劈里啪啦往下砸了。他猛地坐起来,用力划开车门就往外跳,手里攥着手机,直冲进雪里。寒气扑面,压着他的锁骨往里面钻,健身成效显著,抗冻,走了十几步也依然很有骨气地不回头。不死的树永远绿着,伫立在贴着灰青方砖的的花坛中。年代戏,往哪儿走都像迷失在上世纪,飞翘的檐角,盖了雪的瓦,歪在一旁的洋车,老到要散架的黄包车。白敬亭也不知道这布景究竟算不算讲究,他摸廊里雕花的黑紫藤座,摸到一层细细的雪。

 

有人来看他,高大修长,穿身到小腿肚的灰色羽绒服,拉链往上拽,盖住半张脸。这人站得远,双手插袋,有意不让任何人发现。白色口罩贴得有些紧,呼气时,雾糊住了半幅眼镜。他望白敬亭。瘦了,颚线比以前锋利,在雪里更白,白得妍净。

 

魏先生?小助理出来找人,却撞见不该见的人局促,她看见白敬亭在远处,心虚,感觉像背叛,又有些窃喜。魏大勋收回眼神,隔着眼镜口罩和善一笑,他说,来探元岸的班,路过,就来看看。女孩失落,想起公司力捧新星的脸,元岸,有双睫毛浓密的长眼,鼻梁高耸,唇珠饱满。她一度笃定他是混血,或许有葡萄牙血统,被白敬亭驳回。混什么血,我也是混血,我是怀柔混通州呢。混哪儿都没用了,人家现在连看你都是顺道了,哪比得上刚开始浓情蜜意,穿大裤衩白T恤陪你逛夜市。小助理愤愤,在心里隔空抱怨。走着神,听见魏大勋说要走了,小姑娘抬头摆出笑脸,发现魏大勋正看着另一个方向。

 

他们被白敬亭发现。小助理灰溜溜退场。白敬亭在原地踌躇,最后似乎狠得下定决心,迈第一步,重重压出一个鞋印子。那是他丢了又捡起,捡了又丢的自尊。他送魏大勋,一言不发,太熟捻,光溜溜的胳膊都亲过,有什么好寒暄的。白敬亭退后,送到这里,头微垂低,表示尊敬。

 

魏大勋觉得好笑。他看见白敬亭冻红的耳廓落了一粒雪,两粒,三粒。落到第十粒,他决定要走。雪光映透白敬亭的光洁皮肤,魏大勋伸出两根手指,去提他袍子的立领,示意他多穿些。手一伸,手腕处小小的陡凸圆骨露出来,蹭过白敬亭的肩。白敬亭瑟缩,头垂得更深。

 

太尴尬了,他们上床期间都没有这么暧昧。他们俩第一次见面,经纪人问他想不想红,他说想,然后被推进酒店的房间里,看见正在擦头发的魏大勋。魏大勋光着膀子,回头,打量他一眼,像是意料之中。来了。白敬亭一紧张就喜欢装无所谓,他大大咧咧,兀自坐下,说,来了。

他是真的愣头青缺心眼。好在魏大勋也缺。此少爷在外嘴甜心善,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,小报花边新闻专栏一个月要上两次,一次和男演员压马路,一次和女模特幽会,在公司被自己爹劈头盖脸一顿骂。魏大勋还要逆风辩解,说自己只是开解公司旗下艺人,这是他应尽的职责。大老板更怒,直言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不孝子。

 

白敬亭时常为此提心吊胆,盘算自己成为影帝之前,魏大勋会不会被公司驱逐。

这下可好,少东家已经物色新人了,他连个红毯礼服都凑不出来。

 

魏大勋走了,白敬亭站了会儿,直到手心凉了,他才往回走。


他没想过当唯一。

 

魏大勋明显知道这一点。

 

下午的飞机,魏大勋拎着行李,一个人穿过城市的潮汐。他的手指关节冰凉,僵化地弯曲着,勾紧行李箱的柄。饭没吃几口就出门,胃空得像是腹部缺了一块,偶尔翻涌灼痛。耳机里的钢琴曲很缓慢,青年坐在琴凳上的笔直脊背在脑海中升起。靠近,绕到左边,能看到一颤的睫毛。他喜欢这么逗白敬亭,喜欢收集每一次他故作坦然时抖出的纰漏。再往前几步,魏大勋被侧边发亮的灯牌激得抬头,猝不及防地看到白敬亭被锁在凸面的广告牌里,肤色泛不自然的粉红,再细看,看到纹理和刺眼的光点,面容渐渐扭曲。

 

确实是很久没有细看,见到假的也要往前。

他想走,他放他走了。这就是代价。

 

 

魏大勋的名声不好,不过值得庆幸的是:他名声一向不好。

 

生意搞砸,前程迷茫,拿着老爸发的卡,像一朵夜里会摇曳的花,在荧光色的原野里自在地舞。第一次包养小明星是二十五,第二次青春期叛逆,看一场电影,爱一张欲哭的圆润脸庞,冷蓝色,在火光里被熏成了融融的釉。此人不是主角,但魏大勋直言要捧他直上青云。彼此都信了。同居三年,魏大勋没什么出息,撑死了也只捧出个最佳新人提名。小瓷人砸破两个玻璃杯,眼见他被另一辆车接走。魏大勋穿着家居服,揉了揉头发,眼下乌青,看着那辆迈巴赫跃入冷蓝色的夜里。从此对那种天色过敏。魏大勋亲口说的。

 

 

三十岁和亲爹决裂,搬出家,他心烦意乱,邪火没处发,看见白敬亭的经纪人套近乎,他自然画大饼。白敬亭大剌剌地推门走进来,看起来轻车熟路,一点也不怕。但魏大勋就爱观察人的手指头,他看这人的手指头,指尖,埋进手心里,指甲嵌进纹路。感觉,一定刺刺的。他看青年的脸,白,薄,眼神里淌着沸抖的冷水。似曾相识的天色降临,他脊背发凉。小瓷人早已发腮,情人一个又一个,爱和性分开,剥离,用钱收买。他用了力气,用了聪明,想从此截断一见钟情。

 

他说,我不是包养你,我是看你有潜质,我愿意尽我所能帮你,而你只要,小小地,回报一下就好了。话很刻薄,很冷,很不要脸,意料之中的,他看见白敬亭脸色的突变,他竟然已有些恨他,故意玩弄。

魏大勋翘起二郎腿,添了句,我不谈恋爱。

 

白敬亭本来是害怕的,听到这种话,被恶心出了破罐破摔的勇气,他没空再想经纪人是不是被骗,竟然把他推进这种乔琪乔的火坑里,还是东北象牙山乔琪乔,眼睛缝上了点儿的那种。他点头,表示同意。魏大勋解扣子,往他身边凑。白敬亭被突然靠近的体温惊得一个激灵,仰起头,眸子颤抖,抿着嘴。

东北乔琪乔乐了,你属兔子啊。

白敬亭心想,这就开始调戏了,真够傻逼的。

然后他回答,老板喜欢的话,出生日期,我可以改。

 

表情真挚,很有信念感。

 

白敬亭在演戏上一向有信念感。他敷面膜,倒在床上看剧本,双唇念念有词。魏大勋屈膝跪上床,双手伸到他腋下,小臂用力,想把他抽起来。白敬亭大发慈悲,左边胳膊肘撑起身子,示意自己还记得金主提醒自己要保护眼睛。魏大勋心细,比他想得细。

面膜卷了,他干脆一捻鼻梁,全扒拉下来。脸庞湿漉漉,边缘线模糊。看起来很近,又很远,下一秒就融化。

 

他说,有意思吗,我也这么问过我自己,有意思吗,每次你走,我都送,你知道,所以站在街口朝我挥手,让我回去,我就往回走。年代戏,戏服蓝绿灰白黑,台词也浅白,魏大勋不爱看,他眨巴眨巴眼睛,看着入戏的白敬亭,伸手,去抹他下巴挂着的那滴液体。白敬亭视若无睹,又躺回去。耳垂陷进床褥,红的廓。上了八次床,吃了十二顿饭。不算多,可看着看着,剧本上的字变成了菜名,摸耳朵五十八次,亲嘴角二十次。

 

还有手指,魏大勋好像很欢他的手指。他在心里用了喜欢。魏大勋喜欢挠他,喜欢动手动脚,喜欢替他暖手,抱着他看电影。花花公子一进屋就变成了熊,衣服扔在地上,直冲冰箱,隔着冰箱门,他喊,小白,小白。

 

白敬亭想,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,能不能别叫这么亲跟搞对象似的。

 

你又不止一个情人。

 

元岸就是一个。他们怎么认识的,白敬亭也不太清楚,他只知道有段魏大勋总半夜三更去接元岸,开新车载他兜风,有次门都忘了关。白敬亭坐起来,下床,厅,看着那道缝,愣愣的。安保很好,他不会有事,就是缓不过来神。魏大勋再回到这间房子,里面已经被打扫干净,一尘不染,冰箱里还有半打啤酒,一盒酸奶。白敬亭不介意,他也不知道怎么介意。晚上躺在床上,脑子昏昏的,像沙漏里装浆水,一滴一滴往下渗。


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,他太焦虑了,他的一大半前程都在魏大勋身上。还有就是,他有个幻想。每次魏大勋评价他的戏,替他选剧本时,他的幻想就蹦出来,在那里,魏大勋并不吝啬,热剧烂剧不给他接不是为了不肯砸钱给他,而是真心为他的路铺砖。他真的这样幻想过。他又想起魏大勋说的,有关拒绝伴侣的笃定,翻来覆去,日子久了,浆水渗完了,白敬亭脑子空空。

 

刚过夏天那会儿,他喝啤酒都能喝醉。演戏遇到瓶颈,金主收获新欢,他奋力挣了,但还是没什么惊喜。一反慢热少话的常态,白敬亭在长着毛绒绒青草的河堤上又晃又唱,好像是哭了。他说他没出息,他说但他想演戏,他说他也没有走这条路,但他没路可以走。他说他喜欢,但没说完,就被拽进怀里,趴在有烟味儿的衣服上,听见闷沉一声笑。整个夏天都轰然倒塌,带着他沉进突然刮来的凉爽风里,桥洞太近,河水也近,声音也近。近到他认不清是谁。那个人说,我们是一样的。


白敬亭酒醒,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,也不记得自己和谁在一起。是魏大勋送他回家,他得到消息,默然。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不该说的,如果说了,他就该走了。


有金主未必能鲤跃龙门,没有金主却寸步难行。

三个多月,白敬亭除了没回地下室睡觉,一切都打回原形,西装开线,躲在卫生间叹气。他自己作的孽,他在不该认真的关系里复活洁癖,在该不择手段的时候挺直脊梁,他痛苦,他喜欢了,喜欢超出床、未来、剧本,他喜欢了,他活该。坐在马桶上,往上望,看着天花板,每一寸肌肤都觉得闷。他想飞。振动弄皱了裤子口袋,经纪人打电话,说魏先生会替他打点。白敬亭咬牙,更恨,拨电话过去,痛骂一顿,爽了,又打给魏大勋,说,别管我了,我不想再跟你有关系。

 

魏大勋声音带笑,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。买卖不成仁义在,小白,我不会看你出丑。

白敬亭说,拉倒,不用。

为什么。

 

为什么?

因为我假清高,因为我拉不下脸。白敬亭说,是不是很好笑,确实挺好笑的,一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病,别再找我了。红色的图标,指纹贴上去,挂断通话,关机。魏大勋笑容冷却。周边灯光依旧交融着挪移,红蓝绿,游来游去,男男女女,贝斯声低低地,掸他胸腔里的小颗粒。越扫越痒痒。

 

那里没有元岸。

 

他从没接谁兜过风,只是半夜三更醒来,看身边人侧脸,仿佛又要重蹈覆辙。他想到那天下雪,白敬亭送他,有意躲闪,往下看,往远看,褐色的瞳孔在雪里变淡,淡得像可以在手上把玩的石,刚捉来,放进潭水,见它们长出尾鳍,轻轻一晃,游走了。片场杂乱,人来回穿梭,阴影里,魏大勋看到白敬亭的喉结。他想捏上去,按一按,看白敬亭咳嗽。


他说了,小白,我们是一样的。一样没用,一样想做的事做不到,我敷衍你,也是敷衍我自己,我对你薄情,也是对自己薄情。


凌晨四点,魏大勋推开很久没碰的门,卫生间亮着灯,隐隐约约的光映在客厅地板上。他跨步,去拧把手。青年穿着黑西装坐在马桶上,惨白灯光里,头发杂乱蓬松,眼眶通红,手腕也通红,黑西装裁剪合身,白金玫瑰胸针滴泪般的宝石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回来这间房子,也不知道白敬亭为什么要来。

 

他们都不应该再来了。

 

白敬亭饮酒过量,醉得一塌糊涂。魏大勋捧着他的脸,盯他慢慢阖上的眼睛,被眼皮盖得只剩一狭的瞳孔。看了一会儿,他好像变成了十七岁的闷头青,站在武林的山崖上,傍晚,月色皎洁,同行的小乞丐洗干净了脸,放松戒备,靠在树干旁小憩,睡着睡着哭了,大概梦见了什么恶战。魏大勋想,并不是只有天下第一才能看最壮阔的风景,他因他心软,于是见到月涌大江流,波涛滚滚,冲塌所有累积在河堤上的红尘。哗啦啦。哗啦啦,灰尘在光底下流弹一般飞远,并没有坠落,而是忽闪出翅膀。整个世界边陲,升起细小的银蝶。

 

他笑嘻嘻地,把白敬亭的嘴捏成嘟嘟,他说,小白,你想不想演武侠剧里的施工队,我让你演工头,专管甩锤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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